12:17 p.m. ~ 12:54 p.m
我走进店里时发现她早就到了并且坐在位置上无聊地用筷子敲碗。我花了三秒钟试图确定这人是不是她,得出的结论是这个人大概是她。
“大概”的意思是“不确定”,这就是说我说这个人是她仅仅是因为这个人的背影像她。不能通过背影判断一个人的情况在我身上发生是非常少见的。这当然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事,我能掌握这项技能也不过是因为上学时想要和别人打成一片却又不知从何入手,只好通过他们的背影来认识他们罢了。若要说这其中没有天赋的原因我是不太同意的,不然我也做不了这行。
然而我现在只能判断那人大概是她。她穿着一件白衬衫,下半身是褪色得恰到好处的淡蓝色牛仔裤。衬衫的下摆塞进牛仔裤,完美地勾勒出她苗条柔美的腰肢的轮廓。就穿衣风格而言,这确实是她的风格,但这人只能大概是她。
那人戴着一顶鸭舌帽,我知道她也有一顶一模一样的帽子。但就算如此,我也不能断定那人是她。因为那人没有过肩的长发,我知道她无法接受头发短于肩膀的高度,所以这人只能大概是她。
她仍然百无聊赖地敲着碗沿,也幸好现在是午餐时间,敲碗的声音被人声的嘈杂所掩盖,不然她肯定得遭受店家的白眼。
“家里的大人没教过你吃饭的时候不要敲碗吗?”我笑着坐在她的对面。
“这不是无聊吗?”她放下筷子,“你迟到了。”
“其实我早就到了,花了好长的时间才认出你。让我想想,嗯,我大概花了半个小时才认出你。”
她白了我一眼,“怎么?去了一趟自贡,眼里就留在那里看美女了?”
我把一片鱼片送进我的血盆大口,指了指她的帽子,“不开玩笑,你这副假小子的打扮我还真不敢认。怎么突然心血来潮想剃平头呢?受什么刺激了?”
她硬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可没有打算剃平头,染发的时候出了点小问题。”
吃了一会儿,她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摘下帽子,“喏,就像这样。”
她确实没有剪平头,只是用鸭舌帽罩住了丸子头。我猜她大概是想把头发染成淡绿色,但结果确实不太理想,现在她的头发就像是因为长时间没有理会而长满霉菌的面包一样。
“看样子确实是出了点小问题。”
她重新戴上帽子,“要笑你就笑吧,我有心理准备。”
“没,其实还好啦,不骗你。”
她恶狠狠地咀嚼着嘴里的食物,“我真是谢谢您嘞,你的安慰能不能再敷衍一点?”
我耸了耸肩,“说谎话鼻子会变长的。”
“呵!”她赌气地将锅里的鱼搅得稀碎。酸菜鱼的碎尸像抗议她分尸的行为一般浮上汤面,然后又无奈地沉入锅底。
“说实话,这酸菜鱼的味道挺好的,你不多吃点?”
“你都把它分尸了,我夹什么吃啊?再说,刚从医院回来,没什么胃口。”
“医院?你在自贡不是连那人的半点影子都没找到吗?哦,我知道了,一定是你骚扰了哪个美女,然后叫人教训了一顿。啧啧啧,不得了啊,顾问!”
“哪里,我爸来了,他到医院有点事。”
“唔,”她显得有些尴尬,“不好意思啊。”
我摇摇头表示没事。
她筷子拿起又放下。“有什么事就说吧,咱俩什么关系啊!”
“所以你不在医院陪你爸,反倒在这里请我吃饭,真没关系?”
“这不是有个词叫‘劳逸结合’吗?再说,医院一股消毒水的味道,你看,这里医院够远了吧,可我还是能闻到消毒水的味道,一点味口都没有。要是一直待在医院,我爸还没好我可能就先倒了,这可就是‘得不偿失’了。”
“谁会喜欢医院啊,不都是没办法的事嘛。”她大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
“话是如此,但……不是,这锅里的鱼就全被你粉身碎骨了?我这还没吃多少呢!”
“哪里?”她夹起一片鱼送进自己嘴里,“你看这不就是吗?不过你怎么会突然想起来请我吃饭?这可不是你的作风啊。”
“那在你看来怎样才算是我的作风?合着我就不能请别人吃饭?”
“不清楚。反正这么大方可不像你。”
“再笑,再笑眼睛都笑没了。不是吧,我怎么连一片鱼都夹不到?”
“人品呗!哪有请别人吃饭自己也要大吃特吃的?”
我白了她一眼,“好像我很想请你吃饭一样。这不是感谢你照顾吉祥吗?哦对了,我请你吃饭他不会多想吧。”
“这你问我啊,你跟他都认识多少年了,他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啊。”
“这,爱情有时候可不能按常理来揣摩。”
“放心吧,我就从来没见过他吃醋。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你可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我要是你,做梦都能笑醒。”
“这可不是爱情啊。”她说着又把筷子伸进锅里。
“喂,粉身碎骨还不够吗?你要是再挫骨扬灰我吃什么啊!”
听了我的话,她像叛逆期的孩子一样反而加快了用筷子搅拌的速度,搅得汤汁四溅。
“对了,吉祥没给你添什么麻烦吧。”
“麻烦?哪里会有什么麻烦,吉祥乖得就像芭比娃娃一样,要我说没有我它肯定也可以照顾好自己。”
“如果它能自己打开橱柜撕开猫粮的包装,那么下次出差的时候我就会好好考虑你的建议。嗯,还能省一顿饭钱。”
“我现在大概明白吉祥为什么会这样叫人放心了。”
“哦,什么意思?”
“‘穷苦的孩子早当家’。吉祥摊上你这样一个主人想不照顾自己都难。”
“那如果要这么说你以后肯定是一位尽职尽责的好母亲。”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是想弄明白我到底是在夸奖她还是在损她。
“不过有件事我不太能确定正不正常。就是吉祥对冲水马桶的反应不太对劲,我也说不清它是对冲水马桶感兴趣还是对马桶恐惧。”
“啊,你说这个啊,”我小幅度地缩了缩脑袋,“这你不用担心,对它来说这是正常反应。”
“真的?”她看我一脸做贼心虚,像想到了什么,“你不会虐猫吧?”
“想象力真丰富。”不过她还是死死盯着我一直在等我的解释。真是的,平时也没见她表现得有多富有爱心。
“好吧,好吧,我解释一下。别担心,不是你想的那样。对了,你以前应该没有养过猫吧。”见她疑惑地摇摇头,我接着说道,“一般来说,猫没有在猫砂方便的习惯。所以这种事情就得由主人来训练猫。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训练的,反正我是用类似巴甫洛夫训练狗的方法训练它的。一开始我不管它,它肯定是随地大小便,然后我就开始惩罚它。”她有些厌恶地皱起眉头,我赶紧补充道,“说是惩罚,其实也没什么。简单来说,只要它随地排泄我就把它拎起来揉脸,然后指指它的排泄物再指指猫砂。这样一来二去它就学会怎么使用猫砂了。”
“嗯,那这又和冲水马桶有什么关系?”
“不是,你确定要在吃饭的时候聊这些?”
“怕什么,我反正吃得差不多了。怎么,准备扯开话题?”
“哪有。吉祥学会用猫砂之后,我又突发奇想要教它使用冲水马桶。不过事实证明冲水马桶设计出来就不是为了给猫用的。”
“真的?那吉祥可真是可怜。”
“我骗你干什么,有钱赚不成?不是,我们认识了也有三年了,你才照顾吉祥多久,这就无条件站在它这边了?”
“吉祥可不会说谎。”
“它也得先会说话才行。”我小声嘀咕。
“唉,我都想养猫了。”
“想养就去养一只呗。”
“像吉祥这么乖的猫应该不多见吧。要不你把吉祥送我吧!”
“那还是算了吧,我可是还等着吉祥为我养老送终呢!”
“怎么,打算孤独终老了?”
“那还不,跟吉祥一样乖的对象我这辈子应该是找不到了。”
她抢下锅里最后一片没被她挫骨扬灰的鱼,“唉,你不是吃饱了吗?”
“所以我才说吉祥不会像某人一样说谎啊!”她甚至有些夸张地吧唧吧唧嘴,好像在向我夸耀。
“啊?这什么意思,我是真没听懂。”
“很简单啊,你为什么选这家店?这离医院、你家和我家都挺远的。”
“能有什么理由啊,还不是因为这里的酸菜鱼好吃。”
“咖啡馆。”
我心头一跳,“我可没说要请你喝咖啡啊。”
“你前面不是问我什么意思吗?我的意思是说你请我到这里吃饭是因为对面的咖啡馆。”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还能怎么知道的?当然是他跟我讲的。”
“说谎。这件事我可没跟他说过。”
“这样啊,”她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其实是刚才店里的老板跟我提了一嘴,他好像把我当成你女朋友了。你不会生气了吧。”
“没有。你别跟别人说就行了。”
“首先我也得有人说才行。”
“我就怕万一,万一你认识她,万一你的朋友认识她呢?我可不想给她添麻烦。”
“放心吧,保证守口如瓶。”说着她做了一个把自己的嘴用拉链拉上的动作,“别怪我多管闲事,我听老板说你经常来这吃饭。你既然对她痴心一片,为什么不去挽救一下,说不定就复合了。”
“没打算打扰她,也没有麻烦别人的打算。”
“这可不是爱情啊。”她摇摇食指,就像上学时老师说“这是重点,要记住”一样。
“或许。”我不置可否。
“我嘛,如果有可能,希望开一家咖啡馆。”我们正趴在教室外走廊的栏杆上,冬日的暖阳缓缓撒下金光,她盯着自己阳光下的双手像在欣赏做工精致的艺术品。周围的同学对我俩早已见怪不怪,一个劲地嬉笑打闹。她说话时音量不大,语速也是慢条斯理的,但她总有抓住一个人注意力的魔力,所以不论周围多么吵闹,我总能一词不落地听到她说的话。
她说话时总不看我的眼睛,准确的说,自从我们确定男女朋友的关系后她说话时就总是低下头。一开始我觉得这是因为她有些害羞,可在毕业后的许多年里,我愈发觉得她不看我时说的话或许不是说给我听的,她不看我也仅仅是因为“不想看我”。应该说当时她的脑海里就没有纠结过“想不想”。往后的岁月里我总有这样的感觉,而且随着年纪的增长,我甚至觉得只能是这个解释,别的选项在我脑海里连一闪而过的资格都没有。
但当时我不这样想,我的脑海里只有我身边的女孩和阳光洒在她脸上忽明忽暗闪烁的模样。“为什么会想着开一家咖啡馆呢?”
“因为能遇上各式各样的人啊,说不定还能遇上情侣求婚呢!”她说话的时候还是没看我,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她还是盯着自己的手背,好像发现了以前不曾发现的东西。
我没有马上接话,好像在想像她说的话的画面。其实我什么都没在想,只是看着她那和羽绒服相比略显娇小的手,恨不得将它死死攥在手心。“是啊,好浪漫。”
她没说话,只是双手环抱栏杆下巴顶在手上慵懒地晒着太阳。她还是没看我。我总想说些什么打破这沉闷的无言,但站在她身边连思绪都变慢了。好容易想到了什么,刚要开口,上课铃又响了。也说不清这铃声是不合时宜还是让我俩如释重负。
我对她是早有预谋,但我写的情书却没有真正送到过她的手中。所以在我和她在一起这件事上发挥作用的不是我那些自我感觉良好的情书,而是半包面巾纸。
当时她因为某件事正趴在栏杆上独自流泪。我很想上前安慰却不知以何身份开口更不知如何开口,只好叫她的闺蜜转交一包面巾纸给她,然后做贼心虚地跑回教室。
当某次我送她礼物时,她才告诉我她是在我递给她面巾纸的一瞬喜欢上我的。她还说希望我以后不要再送她礼物了,因为她觉得我们该是精神上互相关心的恋人,就像那天我给她递面巾纸一样。我不清楚她是什么意思,但在之后的十年里,我愈发觉得她想要的和我当时想要的全然是两个不同的东西,哪个是爱情倒不好说,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到现在都不清楚她哪天为什么哭。这大概就是她说的精神上的关心吧,一言不发地递给她一包面巾纸,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不问“为什么又哭了?”,酷是挺酷,但和我当时想要的可谓是南辕北辙。
我当时并没有想那么多,但也觉得事情这样发展不太对劲。王家卫说:“世上所有东西都有保质期,爱情也不例外。”我想她当时也应该有类似的感觉,就像我们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鞋子里的小石子一样。
但我们谁也没有点破这一点,仍然以一种对待信仰的态度对待我们的爱情。冬日暖阳点缀的走廊,不合时宜却又让人如释重负的上课铃,阎王打更似的下课铃……一言不发地走进教室,又一言不发地走回教室。酷破天际,但又酷得不像爱情。
最后还是分开了。说是分开但其实上对我们两人也没多大影响,反而少了不少麻烦,比如说两人都没必要再强装着有兴趣的样子趴在栏杆上了,而且还少了他们对我们的调侃。甚至分手对我俩来说竟还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其实说是分手都有些过分了,我们无非是把相对无言从走廊这个特定地点扩展到全世界这个范围罢了。
尽管我仍然不明白为什么她说话时总不看我,也不明白她所说的“精神上的关心”是指什么,但在之后的十年里我已经知道我当时错的有多离谱了。有些爱而不得的变成了朱砂痣和白月光,而我高中时的“面巾纸爱情”变成了我的一杯咖啡。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知道了她在这里开了一家咖啡馆。那时我已然知道自己大错特错,所以并没有打扰她,只是偶尔到这家饭店吃饭,出神地看着对街的咖啡馆,固执地把咖啡馆柔和的光当做咀嚼悔意的药引。这大概才是爱情吧。
说话时不看你就不看你呗,又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如果实在无法理解就想这些话就算不是专门讲给你听的但好歹也没避着你好了;至于精神上的关心,她只接受你的面巾纸难道还不够吗?又何必非得去刨根问底呢?无事一身轻不好吗?
相比较于无话不说我想这才应该是爱情本身的样子吧。所以我才会说她有一个不知道吃醋的男朋友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想这话加缪是一定会同意的。
可我知道的实在是太晚了,所以我现在只能看着对街咖啡馆的光一遍一遍不知疲倦地反刍我和她之间的面巾纸爱情。
“对了,”离开餐馆时她突然把我叫住,“这话可能有些多管闲事了,但我还是要说,谁都不喜欢医院,所以病人才更需要照顾啊。”
“再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