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2 a.m. ~ 10:27 a.m.
杭州。
如果忽略此时候车室门外恰到好处的阳光,叫我闭上眼睛低声默念“杭州”并想象她的模样,那么我的杭州一定是遍布公寓的城市。杭州方正有序的公寓像事先商量好似的都长得一般高,没有谁比谁高一头,也没有谁比谁矮一截。公寓前面是刚浇上柏油画着崭新斑马线的马路,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就是织女也找不到可以插针的缝隙。柏油难闻的气味在空中飘荡,叫人无处躲藏。如果气味也是有颜色的,那么柏油的气味的颜色一定和杭州的天空一样是灰蒙蒙的。杭州的天空永远是一幅生气的模样,灰蒙蒙的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无时无刻不散发出一股无可救药的悲哀气息。站在杭州的公寓前你看不到一个人,也找不见一盏红绿灯,要想穿过马路,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待。可面前是川流不息连一丝缝隙都没有的车流,上方是患有抑郁症的老天爷,它满眼悲怆地看着试图穿越马路的我。等待,等待,等待……够了!我受不了忧郁的天气,也受够了从不放慢脚步的汽车,我决心穿越马路。可连续的车流就像电脑数据矩阵一样,无时无刻不在流动,叫人分不清何为起点,何为终点。汽车没有减速将我撞倒,从我身上碾过,除了轮胎碾过我血肉的声音,你什么都听不到,最后连这点微弱的声音也消失了……抑郁缠身的老天爷无悲无喜地看着这里发生的一切,看着我的血肉消散,与柏油路融为一体。这里没有红色,只有柏油的黑。一阵风经过,将柏油的恶臭带向全世界。只有恶臭。老天爷满意地收回目光,再次躲进自己重重的保护壳,车辆依然川流不止,好像我从未出现。无可救药的悲哀,哪里都去不了……
我想离开杭州,可离开之后我又该去哪呢?其实去哪里都一样。如果我身上真有什么值得称道的东西,或许这就是其中之一,不,准确的说这是我身上唯一值得称道的地方了。其实这也没什么好称道的,如果举办“值得称道”大赛,或许我才仅仅拥有参赛资格而已,比我厉害的大有人在。简单来说,我知道“其实去哪都一样”不算什么,知道这一点并且不想着逃离的人才真叫人佩服呢!
我大学室友就是这样的人,他说这些都是他从军营里学到的。
“顾问,你知道吧,其实哪里都是一样的。”
“啊?什么意思?”
“别这么多抱怨,其实都一样,抱怨来抱怨去都无济于事,哪里都一样。”
“你在说什么啊!”我开始考虑要不要把这件事报告给心理委员了。
“不管军营也好学校也罢,都是一个样。”
“怎么会一样?就我所知,军营和学校的差别就像金星和火星的区别一样大。随便说说我都能说出一大箩筐,军营里有手机有电脑吗?在军营你可以天天见到女孩子吗?亏你还是服完兵役回来的,我看你准是脑子发昏了!”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这样吧,我们做个实验,你闭上眼睛想象一下杭州的模样。不用告诉我你的杭州是什么样的,只用想就行了。”
我半信半疑地闭上眼睛,想象杭州的轮廓。低矮的候车站被直插云霄的高楼大厦包围,像是与父母失散的小孩。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反射着耀眼的光,好像在叫试图靠近它的人莫要再上前一步。形形色色的人在路上走着,谁也不说话,偶尔传出的声音也不过是人与人相撞后的道歉。像是藏在暗处的闹钟响了,反射着惨烈的光的高楼大厦里传出一阵闷响,路人们都有意无意地避开大厦的双开门。但仍然有几位避之不及的路人被提着公文包从大厦里鱼贯而出的西装革履撞倒。“对不起,先生,我没看到你,真是对不起。”西装革履像是没听到这话一样自顾自地往前走,他们像摩西一样一言不发地分开原本井然有序的人流。路人们向西装革履投以羡艳的注目礼,他们羡艳的不是公文包也不是笔挺合身的西装,而是高楼大厦。西装革履是高楼大厦的化身。杭州,人来人往,唯有欲望和高楼大厦永存。
“脑子里有杭州的形状了?”
“嗯。”
“那里天气怎么样?”
“天气?唔,大概是晴天。”
“大概?”
“是的,大概。不是那种斩钉截铁百分之百的确定。大概的意思是说根据我的想象推理,我的杭州应该是晴天。”
“那么就是说你的杭州其实是没有天气的,是吧?唉,你还是不懂,天气才是一个城市的名片。当然,这不过是一张空白的名片,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但看不到这个你就不会明白。”
“看到天气就什么都明白了”,真是好样的!就算现在我早已明白了这个道理,但当我每次想起这句话时,我还是忍不住想向全世界宣布:“其实哪里都一样!”唉,我还差的远呢!我应该多向我室友学习,明明什么都一清二楚却又不动声色默默忍受,这才叫明白“其实哪里都一样”哩!
可惜当时他跟我讲这些话的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这句话的力量,相反我觉得他是有什么心理问题还把这件事告诉了辅导员。接下来就是无穷无尽的心理辅导,各种各样的老师谈话。不过他从没有一句抱怨,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也没有怪罪过我。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他一样。
毕业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4S店碰到了他,那时候他已经是4S店的经理了,而我,也早已明白了当时他说的话的力量,所以再见到他时,我悻悻然地走上前为我当年不成熟的行为道歉。
“你说那件事啊!没什么大不了的,心理咨询也罢老师谈话也罢,你的误解也好,有没有都一个样。”
“可是这件事一定给你造成了不算小的麻烦吧。”
“所以说你还是不明白啊!喏,如果心里还过意不去,那就买一辆车当作对我的补偿好了。”
“唔,其实我今天到这里不是来买车的。”
“嗯。”
“因为工作的缘故我才会到这里,我对车其实没什么研究。”
“嗯。”
“你呢?大学的时候我可看不出你有多喜欢汽车。我实在想象不出你向顾客推销汽车的样子,感觉你不是这样的人。”
他露出职业性的拒人千里的笑容:“你以为对着顾客侃侃而谈,不厌其烦地讲解一切的推销员才是优秀的推销员?”
“难道不是吗?没有热爱必定一事无成,只有热爱才能够侃侃而谈。”
他的笑容从30°扩展到45°,“所以说你还是不明白啊。买车的人不过是图一个新鲜感而已。百度百科式的讲解也不过是把新鲜感转换成数据和语言而已。你们以为优秀的推销员就该侃侃而谈,可实际上大多数时候讲得越少越能吸引顾客。‘这辆车到底好在哪里?又是什么原因导致推销员三缄其口?我要不要买一辆试试?’,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人们以为买房买车可以让自己的生活焕然一新,怎么可能,房子也好汽车也罢,它们跟彩票没有任何区别——没中奖自然谈不上改变,可中奖了就有改变了?没钱的想暴富,暴富的怕破产,有没有都一个样。”
我摇摇头表示无法理解:“别人怎么想我不清楚,我也代表不了大多数人的想法,可如果是我,我大概不会买推销员不称赞的车。”
“所以你并不是完全明白,”他竖起手指表示否定,“买彩票的心理也是各有千秋,100元有100元的买法,1亿元又有1亿元的买法。仅此而已。”
“你还是不明白”,所以我不明白的到底是什么?我已经知道了“其实哪里都一样”,同时我也知道我只是明白而已,因为我并没有把这句话奉为圭臬。我比大多数人知道的要多一些,当然和我的室友相比仍是相去甚远,不过我不是不知道自己差在哪里,那么我还有什么应该明白却不明白的呢?
我重新睁开双眼,回到阳光灿烂的杭州。男人熟悉的身影进入我的眼帘。西装,皮鞋,内套一件格子衬衫,还是老三样。这身打扮再加上他本就稀疏的头发,一幅成功人士的模样,至少也该是比较成功的经理人。大概一般人对他的第一印象都是这样的吧,可如果观察得再仔细一些,他那略显慌张的眼神就会将他穿着的骗局揭穿。他站在出口处,左手拉着行李箱,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他知道自己的穿着会造成什么样的错觉,他需要这样的错觉保护自己,所以从他站在出口处起,他就必须从容不迫地做着一切,至少不该犯成功人士不该犯的错误。可他不知道成功人士基本不坐大巴远行,也不会站在车站出口不知所措,就像他从来都意识不到自己的眼神会将自己出卖一样。当然,他扮演的,或者说他希望人们看到的是一位乘坐大巴的成功人士也说不定。准确的说,是他眼里的成功人士。
“行李箱给我吧,”我试着接过他手里的行李箱,“今天大巴还挺快的。”
“嗯,是挺快的,主要高速公路上没堵车。”他将行李箱递给我,像微服私访的皇帝巡视江山一般环顾四周,“杭州这几年变化真是大啊,我都要认不出来了。我现在是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下一秒连自己站在哪里都不清楚!”
我没有揭穿他的谎话,准确的说我是懒得揭穿他。没记错的话,这是他第一次到杭州,既然这样又为什么要说自己已经认不出杭州了呢?难道在我面前他也要装成功人士吗?话说回来,我一直都不清楚在他眼里我到底是他的儿子还是成功人士的秘书,是他可以向他人炫耀的物品也说不定,就像收藏家总是喜形于色地向拜访者展示的收藏品一样。当然怎么想都是他的问题,换句话说,他怎么想关我什么事?
我接过行李箱,闻到了他身上浓郁的钢铁的冰冷气味。如果机器、钢铁也是有生命的,那么他现在肯定因为自己身上的气味被它们包围,就像父母被嗷嗷待哺的孩子围住一样。他大半辈子都在捣鼓他的机器和钢铁,最后终于变成了他捣鼓的东西。我并没有嫌弃他的意思,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毕竟没有他我能不能站在这里都未可知呢。不过也仅此而已。等到我适应了他身上浓郁的钢铁的冰冷气味后,我又闻到了隐藏在钢铁气味下的冲水马桶漂白粉的气味和属于垃圾填埋场的腐烂的气味。这些味道本不应该出现在他身上的,它们应该留在温州。或许是因为他待在温州的时间太长了,以至于温州不得不在他的身上留下极为明显的标记。
准确地说,冲水马桶漂白粉的气味并不该贴上温州的标签,它的影响力还没有这么大,这只不过是属于他的三十平米的出租房的气味。如果不是有独立的卫生间,这间出租房大概不至于要一个月600元的租金。可问题是,这间出租屋似乎只有卫生间。客观的说,其实还有一间小厨房,一张床,几张小桌子。但只要你在这里生活过,不用多久,只消一天(或许一天都太久了),你就会点头如捣蒜般无比同意我说的话。
一走进屋子,你就会闻到浓郁的漂白粉的气味。这味道其实称不上有多恶心,但就是让人感到不舒服。刚开始你还会告诉自己“没事没事,会习惯的”。可每当你以为自己已经习惯时,那熟悉的气味就会打破你的幻想。这还不算最糟的,每天早上在这样的屋子里醒来才是折磨。迎接新一天的愉悦心情还没来得及舒展她傲人的曲线就被厕所里漂白粉的气味掐死了。或许是愉悦心情离开得太快的缘故,每次醒来我都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直到闻见了厕所里让人极为不舒服的气味,我才无可奈何地记起自己在哪,“哦,原来我哪里也没去!”我在这间屋子里大概住了半个月,结果是我花了两个月才克服了离开之后对厕所的恐惧。所以我对他能在这样的屋子里住上几年佩服不已。再说一遍,我绝没有嫌弃他的意思。
只有垃圾填埋场腐烂的气味才是真正属于温州的气味,是每个生活在温州的人身上都会有的标记。对温州来说,气味和天气一样,都是他的明信片。跟杭州不同的是,我的温州永远都是艳阳高照晴空万里。这样的天气就比杭州患有抑郁症的天气好吗?如果你在两个城市都生活过的话你就会知道两者是半斤八两,都一个样。说白了,天气无非是空白的名片。温州也不是非得叫温州不可。想当然地说,晴天或许不错,但不是永远不错。漂亮帅气的人肯定喜欢聚光灯,因为他们希望有更多的人能欣赏他们的美:可丑陋的人就不会这么想,因为他们害怕别人的讥讽。
温州就是后者。
温州的马路上全都是坑坑洼洼,像是荒芜的月亮上的环形山。行驶在温州的马路上,你完全不用担心自己会睡着,就是脾气最平和的司机,在温州的马路上行驶也难免要破口大骂。对乘客而言,屁股像是乒乓球一样颠来颠去其实也不算太糟,就我所知,经常有人骑着电瓶车在马路上行驶时出现人车分离的情况。
就像我们受不了温州的路况一样,温州的马路也不希望人们一直关注他们脸上的坑坑洼洼。如果温州的老天爷患有抑郁症就好了,这样马路大可将它们脸上的不足藏在阴影里。可温州永远艳阳高照叫它们无处可躲。马路总怀疑温州的老天爷是一位以嘲笑他人缺点为乐的变态。其实这真是误解温州的老天爷了,它不过是一张明信片。
温州的马路只是对新来者不太友好,只要你在温州生活的年够久,就算对这些路况不是了如指掌,但面对路上数不尽的坑洼,也就有了心理准备而不至于手忙脚乱,不就是剧烈的颠簸嘛,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不论在温州生活多少年,他们从来都不能对温州的天气和它的气味保持一颗平常心。
我敢保证世上没有哪里的人会比我的温州的人更加讨厌晴天了,哪怕你生活在撒哈拉沙漠也不会比他们更厌恶晴天。温州的晴天不是以嘲笑他人为乐的变态,但也绝不是什么善者。杭州的老天爷是抑郁缠身的自私鬼,温州的老天爷则是笑里藏刀的大奸贼。其实哪里都一样——刚来到温州时你可能会觉得晴天不错,天天将笑容挂在嘴角,但很快你就会发现自己哪里都去不了,温州的晴天更像是老天爷对你的无情嘲笑。
要想在我的温州生活,你就必须明白“生活就像扔硬币,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时候是正面”。行走在我的温州的街道,你永远不知道经过这个转角自己遇见的是什么,是可以大口呼吸的新鲜空气还是无孔不入的腐臭味。
在温州,你看到的永远都是纤尘不染的街道,唯一让人感到不舒服的也仅仅是马路上的坑洼而已。不过这也只是无伤大雅的不舒服。可不管你在哪里,只要在温州,你就永远也逃不过垃圾的腐臭味,好像在腐烂的不是垃圾而是城市本身。不论多么外向活泼——哪怕只要在房间里待上一秒就会浑身不舒服——的人到最后都会变成不折不扣的宅男宅女。人们待在阴冷得仿佛要滴水的房间里,满眼羡慕地看着窗外耀眼的阳光,洁净的街道。要是没有腐臭味就好了。跟温州的马路一样,住在温州的人们也怀疑温州的老天爷是以嘲笑别人为乐的死变态。
阳光不过是催化剂,它在不经意间让温州某个角落里的垃圾腐烂。久而久之,我的温州就变成了一座经过只能捏紧鼻子快步走远的城市。既然这样,为什么不离开呢?这个问题很简单,因为温州到处都是工厂。就这么简单,只要有工厂,哪管这里是纤尘不染的城市还是肮脏不堪的垃圾场,迟早都会变成人们的聚居地。抑郁的杭州有高楼大厦,腐臭的温州有工厂,就是这么简单。哪里都一样。
我拖着行李箱领着他向出口走去,就像领着大顾客进入办公室的秘书。或许这就是他想要的,相比较于作为儿子的我,他可能更需要作为他的成功西装上的装饰品的我。
“出租车?”他像刚发现新大陆的哥伦布一样惊呼。
“是的。我的车出了点小问题,送到店里维修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那要不我们还是坐公交车好了,应该不远吧。”
“远倒是不远,就是很麻烦。你知道吧,公交车就是这样,中途总是要停站,没办法。再说,你的事还是挺急的,不然坐公交车也不是不行。”
“好吧,好吧。唉,出租车应该……”
我没有耐心继续听下去,“师傅,临安送吗?”
“送。行李放后备箱,按一下车标就行。两个人是吗?”
“安全带系好。嗯,第一次来杭州?”
“嗯,不是。”
“哦,对了,去临安要过高速,ETC的费用要你们出的。”
“你前面可没说。”
司机没说话,车速倒是慢慢降了下来,好像力竭的长跑选手。我膝盖撞了撞他,他才像想起什么似的,“好吧好吧。来回ETC的费用我们来出。”
司机通过后视镜看了我们一眼,“您可别说我杀生客。您在街上随便问一个出租车司机跑不跑临安,可不会有几个人像我一样爽快答应。我们杭州起步价13元,临安起步价7元,我们从临安回来根本拉不到生意。我们也得吃饭,收你们ETC的费用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如果不是有急事,我们本来是要坐公交车的。”
“公交车?幸好你们没坐公交,先不说公交要等多久,它可不上高速,速度慢了不少,再加上中间还要靠边停站,这要把人折磨死哩。真不是第一次来杭州?”
“我刚才听你说‘杭州’和‘临安’,难道不是‘杭州市临安区’吗?”
“你说这个啊,唉,原来可不是杭州市临安区。临安是几年前才划到杭州市的。跟你说实话,临安这地方本来就是农村一样的地方,可谁知道上面这样一弄,现在好了,临安的房价一个劲地往上涨,跟坐上了火箭一样。今天这里开发,明天那里建设,大变样喽。”
“那赶紧在临安买套房啊,也不用这样劳累地在街上跑来跑去了!”他脸上露出自信的微笑。
“你看,你又胡说了,”话一出口司机就意识到了自己语句中的不善,赶紧换了一种更为平和的语气,“这都是年前的事了,现在临安的房价早就饱和了,没什么上升空间。哪有什么大钱可赚啊。不过你还别说,我有个朋友,他在临安有三套房。我以前还笑他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买房,现在一看,他可真有先见之明,现在靠房租都可以养活一大家子了。生意更是想跑就跑,不像我,唉……”
“啊,这样的吗?”他讪讪地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反倒是略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我像是没看到一样将脸转向窗外。千篇一律的建筑从眼前疾驰倒退。哪里都一样,无非是拥挤的人群、从一个模子里倒腾出来的高耸入云的建筑……唔,还有臭烘烘的动物园。
我还记得初中看过的一本书里写到:“你知道巴黎、伦敦、伊斯坦布尔并不代表你的世界真有这么大,你的世界不过是你去过的地方的集合。”我当时对它是惊为天人,并当着它的面许下“以后一定要在全世界留下脚印”的宏伟愿望。但到现在我才明白这些话全是胡说八道,好像巴黎、伦敦、伊斯坦布尔就燕肥环瘦,各有各的风韵一样。其实杭州、温州也好,四川自贡也罢,从照片上看倒是各有千秋,但身处其中你才会发现哪里的人都是如丧考妣的模样,在千篇一律的建筑间进出。不论在哪都是原地踏步。
内卷。我突然想到了这个最近很是热门的词语。内卷。不过我不喜欢这个词,这倒不是因为这个词指出了我们的努力全都是无用功,反正有没有这个词这都是事实。我不喜欢“内卷”是因为这个词总让我想到把人对半向内折这件事。这么说吧,《蒙娜丽莎》够漂亮了吧,但当我们把它从中间左右对称再拼在一起,这幅闻名世界的“卢浮宫三宝”之一的作品就会变得不似人样,反而像是科幻电影里的外星人。“内卷”总让我想到这些东西,所以我不喜欢它。
他看我一直装傻似的看向窗外看了大概有五六秒才颇为无奈地收回大有深意的目光。我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无非是怪我没有在临安买房。我也懒得跟他解释,准确的说我在避免争吵。因为他从来都听不进我的话。在他看来,合理的父子关系就该是儿子无条件地听从父亲,这也就是说他让你辩解已经是给足了你面子,如果你一个劲地劝他不要这样不要那样就是给脸不要脸了,因为他一定是对的。比如说,因为他待在温州,所以温州比任何地方都好;他能想到的点子你一定要实现,否则就是你不动脑子……反正在他看来他能做到的你一定可以做到,他做不到的,很抱歉,在他看来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他甚至说过“如果我是美国总统,说不定做得会比特朗普要好”这种话。所以我不打算解释什么,特别是在他看来很容易的买房这件事情上。
说“买房”容易,倒不是说他很有钱,就我所知,他当时买房也是折腾来折腾去才凑齐首付的。但“当时经历是艰难,往后回忆最平淡”,所以他也就觉得买房是易如反掌的一件事了,好像自己当时买房时有一掷千金的豪气一样。
记得网上有一个段子是这么说的,“为什么有些男生明明很普通,却又一幅很自信的样子?”。我不确定这话有没有普世的意义,不过用来形容他倒是最合适不过了。至于我是不是这样的人,我就说不清了,因为孩子看父母往往比父母看自己要透彻,所以这个问题该由我的孩子来回答。但很不幸,我没有孩子,其实连女朋友都没有,准确的说连可能成为女朋友的女性朋友都没有。唔,可能成为女朋友的女性朋友,对,没有……应该没有……吧。
“带自己老爸到临安玩?”司机突然的提问将我的思绪打断。我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他,“嗯,算是吧。”
司机没再说话,似乎是在等待我的下文。不过我可没有向别人解释私事的习惯,我不知道和陌生人陷入热聊的方法,但掌握的杀死谈话的方法倒是不下于一百三十七种。
犹豫的沉默略显尴尬地挤进出租车。我重新将头转向窗外。建筑疾驰倒退,偶尔穿插着的未完工的建筑骨架就像博物馆里的恐龙完整骨骼一样弥足珍贵,但很快它们就会变成城里普通的一幢建筑。其实城市跟医院一个样,区别不过是规模大小、人员能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