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
本文开头有借鉴昆汀电影《八恶人》
七.锦鲤抄
凡事都是有原因的,他知道自己从没有半夜醒来的习惯。今天这种情况是破天荒的一遭。
他开始检查自己的身体,毫无尿意,手脚也没有酸痛,基本可以排除抽筋的可能性,肚子、牙齿、脑袋也没有发出无理取闹的抗议。一言以蔽之,自己健康得像春天里的熊。没有人喜欢例外,因为例外就意味着异常,而一般情况下异常又和意外挂钩。但在对自己身体做了一个事无巨细的检查之后,他到底是放松下来了。凡事都是有原因的,但同时他也知道凡事都有例外,什么事都有第一次,这就是说尽管没有半夜莫名惊醒的习惯,但在排除一切可能性后,这件事情的发生也就不是那么不可理喻的了。毕竟自己年纪也大了,他这样想着重新闭上眼睛等待睡意的再次拜访。
毫无睡意。他赌气似的翻了翻身子,身下的床发出的“吱嘎”声在半夜听来显得异常清晰,像是在替他向某个偷走他睡意的不知名存在发出的抗议声。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开始回忆自己前一天经历了什么。平平淡淡的一天,相比于平常的日子,昨天自己经历的无聊得就像1+1=2一样,简单得让人泄气。于是他又对自己做了一个全身检查,如果他拥有灵魂出窍的能力,他此时肯定已经将自己的身体像面团一样翻来覆去地摆弄过几十回了。还是没有问题。可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一切正常,没有过度的兴奋,没有身体的不适,有的只是串错门的睡意。然后他又有些好笑地想到:准确的说,自己也并没有拥有睡意。
他感觉自己身上有些燥热,黏糊糊的好像要流汗。他由此想到或许思考不只是脑力活动那么简单,如果没有充沛的体力就不能完成连续不断的思考。他开始想像自己的大脑。一台做工精细、没有任何误差的机器,啮合得严丝合缝的齿轮。他开始思考,大脑便工作,机器就运转,于是齿轮缓慢加速,严谨得像数学公式的成对转动,多米诺骨牌式的连续运转。高效有序但其间没有任何细微的声响。没有人知道大脑里的机器在运转,除了自己。这是这个机器唯一的优点,当然组织会认为这是大脑唯一的缺点。没有噪音,但会发热。机器,发热。这样想着,他突然想到了池塘里的鲤鱼。
鲤鱼们现在在干嘛,它们应该也是要睡觉的吧!就是不知道鲤鱼们睡觉的时候它们是无意识地游动还是让自己安静地沉在水里呢?他有一种想翻身下床去看看鲤鱼们现在如何的冲动,不过他没有这样做,因为他知道这只会让自己更加兴奋,到时候自己就跑去画画而更不想睡觉了。
不知道鲤鱼会不会跟人一样思考。他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自己根本想不出来,准确的说,自己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大脑在思考的时候是不会发出任何声响的。他发现自己有些羡慕鲤鱼,如果鲤鱼会思考的话。因为鲤鱼们一直待在水里,在思考的时候会有水帮它们降温。至于鲤鱼们只能待在水里永远也无法脱离池塘这一点,他倒是不甚在意——自己也没比它们好到哪里去,不过是池塘和“组织”的区别,而且孰优孰劣还需要好好思考一番。
他开始流汗。于是他愈发确定思考是一项体力活动。
还是没有睡意。他就这样躺在床上,死死盯着天花板。他试着将天花板所在的平面分成两半,然后再将其中一半一分为二,他感觉自己现在做的事跟试图列举所有的素数一样没劲。他开始怀疑自己这样做的动机:自己这样做到底是因为无聊打发时间还是想让自己无聊到想要睡觉,他越想越觉得后者的可能性太小了,做这样的事只会让自己更兴奋。至少这样做了以后,他感觉更热了。大脑一定在高速运转,他想。由此他不禁怀疑数羊到底是一种帮助睡眠的方法,还是一种让身体意识到兴奋后的疲倦的方法——只是人造睡意而非吸引迷路的睡意。
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事实果真如此,在大脑高速运转齿轮咬合火花四溅终归于平静之后,他感觉自己四肢无力,像是被挤出盒子的软绵绵的果冻。在他的印象里已经被自己切成面巾纸大小的天花板开始向他靠近。没一会儿,他就看到天花板已经降到自己的面前了,他可以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呼吸喷在其上四散开来,他甚至能看到被天花板阻挡的鼻息。天花板还在缓缓下落,原本只是一方面巾纸大小的天花板现在在他眼里已经如棺材板一般大了。随着棺材板的落下,名为“眼帘”的代表厚重睡意的铁幕也缓缓降落。
他感觉自己给人推了一把,猛然睁开眼睛。他有些把握不准现在的情况,自己到底是在梦里睁眼太过用力导致自己在现实中猛然睁开双眼,还是说自己从来就没有睡着过,或许这仅仅是大脑齿轮停止运转后又重新开始工作让眼睛看到的景像再次传到大脑而产生的错觉。他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太久,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紧贴在自己身上的睡意吸引。他的睡意已经湿透了,好像他刚刚穿着它跳到池塘里游了几圈。湿透的睡衣紧贴在身上好像给自己裹上了一层保鲜膜,这种感觉实在称不上舒服。他摸摸自己的皮肤,但感受到的却不是想象中的汗津津、黏糊糊。他有些琢磨不清身上的是汗水还是普通的水。不过有一点他可以百分之百确定:相较于前半夜的温度现在的温度高得有些离谱。他可以肯定这既非大脑工作发热也不是源于心理作用。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他站在床边,半是疑惑半是惊讶地看着自己刚才躺过的地方。那里床单的颜色比周围的更深。如果那是汗,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出这么多的汗。他可以清晰地认出那块被浸湿的区域里连成的人形轮廓,像是刑侦人员为尸体画的轮廓线。如果不是那里现在没有躺着他自己,他都要怀疑自己已经灵魂出窍了。
他拉开窗帘,清冷的月光例行公事般地投进房间,在地板上留下一个漆黑的人影。他不喜欢月亮,特别是圆月,准确地说他不喜欢出现在天空中的圆形(球形)物体。但相比较于太阳他更讨厌月亮,或许是因为他不能够直视太阳。有句话怎么说得来着?“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望着你”。无论是太阳也好月亮也好,总给他一种对方无时无刻不在监视世人的感觉。想到这里他自嘲似的笑了笑,这当然不能怪罪太阳或是月亮,说到底是自己太神经质的。
直到一条火蛇快速地从窗前略过,他才从月亮身上收回目光注意到楼下已经是红色的海洋了。难怪现在房间里的温度这样高,他恍然大悟。不过火势这么大竟然都没有烧到自己的房间也真是一个奇迹。他又瞥了眼月亮,不知道这场大火在月亮眼里又代表着什么,是俗套的戏剧还是地上蝼蚁们的无聊勾当?他并不在意是谁纵的火,准确的说除了组织没有人会这么做。至于选择的是纵火他也没有什么好意外,如果是他他也会选纵火的,因为如果不是他突然醒来他今天肯定就不明不白地死去了。无论怎么看纵火都是一项成本极低效率极高的选择。总而言之,组织对自己动手,选择何种方法他都不会感到惊讶,唯一让他感到意外的是组织选择今天对他动手。这并不是说组织今天动手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当然这也是事实),而是说他不太能相信组织能忍到今天才对他动手。按他的想法,组织会在自己得到个性化称号前就把自己杀了。或许是因为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借口,他想。
他走到门前试着转动门把手,在他摸上门把手的一瞬间,就像被蜜蜂蛰了一下一样他赶紧抽回手臂,轻轻揉搓着耳垂。看样子火已经蔓延到门外了,不过到底是为什么自己的卧室反而完好无顺呢?然后像报复刚才门把手把自己烫伤一样,他狠狠地踹了门几脚。门自是纹丝不动,反倒他的腿还被震麻了。他知道单靠自己随意踢几脚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门踹开的(其实就是用出吃奶的劲结果也一样),但他还是在走回床边的路上抱怨了几句:“早知道卧室的门就不用防盗门了,结果现在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真是讽刺。”
他说着掏出早先藏在枕头底下的手枪,对着防盗门就是几枪。如果你问他:“既然外面已是熊熊大火又为什么要急着打开门让火蔓延到卧室呢?”他或许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他不确定打开门是为了什么,照门的温度来看他已然没有逃出生天的可能性,但他还是要开门,这样做的目的主要不是为了逃出生天(能逃出去是最好),而是因为他决心反抗。能不能成功是一回事,必须要让组织明白自己决不妥协。
然而意料之中打破夜晚岑寂的枪声并未如他所愿那般响起。没子弹!他恼火地将手枪扔向防盗门。他冷静下来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他可以用自己的姓名起誓自己每晚睡前都会认真地检查手枪里的子弹,换言之,他的手枪里不该没有子弹。这不仅是他的自信,更是他的职业素养。还有另一种可能,不过他并不认为组织会有这样的幽默——如果组织能够在自己熟睡时神不知鬼不觉地取出自己枕头底下的手枪里的子弹,那么他们一定不会选择多此一举地纵火并以此欣赏自己的绝望,他们一定会趁自己在熟睡中小心翼翼地摘下自己的项上人头。
随着时间的流逝,月亮愈发明亮愈发冰冷。它透过窗子投下白森森的光。他觉得自己被越发皎洁的月亮嘲笑。它在嘲笑自己手枪没有子弹,它在嘲笑自己只能坐以待毙。他赌气似的站起身来,自己死就死了,难不成还要给月亮这种满脸白粉的死物嘲笑?他准备再上前去踹几脚门,就算这样无济于事。他现在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在卧室里准备两枚火箭弹,不然他现在肯定在尝试射下月亮,顺便把自己的房子炸上天。火箭弹?他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自己现在肯定离发疯不远了。
就在他弯起左腿准备弹腿时他听到了钥匙插进锁口的声音,他急忙止住自己的动作,捡起被丢到一旁的手枪,就算没有子弹这东西好歹也可以发挥一下热兵器的威慑力。
门打开。站在他对面的是身着红色华服的女子。她的身后什么也没有,没有他想象中不住咆哮张着血盆大口的火焰。但随着门的打开,温度确确实实又往上爬了几级台阶。这时候他有些庆幸自己的衣服已经湿透了,不然现在这种汗如雨下的感觉别提有多难受了。
他想不出有什么形容词可以形容站在他面前的女子,现在出现在他的脑海中的词只有一个——“赛贵妃”。他可以肯定对方不是组织派来的,这倒不是说组织中没有女杀手,而是据他所知,组织中没有爱穿华服的杀手,因为穿着也就意味着私人。
女子好像从头至尾都没有注意到正对着她的黑洞洞的枪口,她的声音像是山涧里叮咚作响的泉水:“官家可是迷路了?”
官家?可真是一个文绉绉的词啊,他怀疑女子是从画上飘然而至的人,不过得是怎样的丹青妙笔才能画出这样一位“赛贵妃”的女子呢?至少他自己最满意的仕女图也不及她的千分之一。迷路?反正自己现在也难逃葬身火海的命运,倒不如顺着她的话说下去,看看她有什么好办法。
“啊,小生正要去浮游吧,还望姑娘指点迷津。”
女子闻后一笑,她的笑容让他想到了鲤鱼们无聊时吐泡泡的情形。现在可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不知道现在鲤鱼们怎么样了。“这可真是有缘,妾身刚从浮游吧归来,如若官家不介意,妾身倒是可以为官家带路。”
“那就有劳姑娘了。”他根本就没考虑过对方会不会对自己怀有敌意,或者说就算她是来杀自己的,他也不在意。有句话说的好,“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与其葬身火海,倒不如死在女人手上。他开始想像自己死于女子手中被组织发现后组织的反应。既然女子不是组织的人,那么组织就不会对外说自己是死于他杀。他们肯定会伪造自己葬身火海的事实,这很符合组织的教义,个人不存在。换言之,组织只允许集体中的视某种模板为榜样的个人存在。自己死亡的真相一定会被掩盖,但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想到无论自己是逃出生天还是死于非组织成员之手,自己都是在恶心组织,他就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他跟着女子拐进左手边的一条走廊。在他的印象里房间中根本没有这条连廊。不过今天遇到的莫名其妙的事情还算少吗?不知道在哪里迷路的睡意,莫名其妙消失的子弹,那么现在凭空出现一条不曾存在过的走廊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官家,跟牢妾身莫要走远。这火可是实实在在的火,官家莫要靠得太近,到时候被火烧伤倒不好了。”经女子这么一说,他才注意到不知从何时开始长廊上净是乱舞的火焰,像是伺机而动的火蛇,只待他放松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缠上他让他受烈火焚身之痛。说来奇怪,明明是木质的连廊,但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这熊熊大火,走廊并没有发出“噼里啪啦”的呻吟,反而像圣女贞德一样默默忍受这一切,一声不吭。好像自走廊建造完成以来,这火便一直缠着它燃烧。廊在火便燃,火燃廊就在。在这里,火与廊并非是互不相容的存在,而是相辅相成的有机体。
火悄无声息地燃烧着。但如果不是木廊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有部分掉落,他都要怀疑这悄无声息的火是自己的幻觉了。华服女子走得很快,他必须要小步快跑才能跟上。他有些疑惑地盯着华服女子的光洁的腿,就目测而言,她的腿并不比自己长,至于步频,实话实说,他并不觉得对方的步频比自己要快。相反在他看来,华服女子的步频走姿只能用从容不迫来形容。但不管他怎样努力华服女子都要领先他一步,这让他想到了游泳——有些人只要轻轻地摆动双臂随意扑腾一下便可以一骑绝尘。
尽管华服女子的脚步需要他小步快跑才能追上,但这样的速度也仅仅是与连廊跌落的速度堪堪持平。燃烧的连廊跌落也是毫无动静的,正如它凭空出现一样,像水消失在水里。他试图转头看看后面的情况,但华服女子出声制止了他:“官人注意脚下,莫要回头看。”听华服女子的意思好像跟在他们身后的是美杜莎。不过他也不打算尝试,好奇害死猫嘛。而且到目前为止华服女子并未对他表现出什么恶意,现在还是相信她为好。
火仍然无声无息地烧着,但想象中滚滚浓烟的情形也并未出现,相反他似乎隐约闻到夏天雨后泥土的味道。这可真是奇怪的现象,火与木头,浓烟与雨水,这两队原本互不相容的因素在这里却能和谐相处。
他不太清楚自己跟在华服女子身后走了有多久,只知道如果在不停下脚步自己就要喘不过气了。虽然自己年纪大了,但他对自己的身体素质其实是很有信心的,可现在他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就在他考虑要不要喊住华服女子叫他慢一些是,华服女子却自己主动停了下来。原本不知在什么时候他们已经穿过走廊了。
华服女子指着前面泛着白光的出口,“官家,穿过前方的出口便是浮游吧了。妾身就送到这里了。妾身这里有幅画希望官家能够帮妾身送给浮游吧的一位朋友。”说着华服女子递给他一个画筒。
他弯腰对女子做了个揖,“那就多谢姑娘了,小生就此别过。”
就在他俯身钻入洞口时,他感觉自己后脑勺给人敲了一棒,随即眼前一黑。此时他脑中闪过的想法只有一个:这可真他妈幽默。
醒来时印入他眼帘的是灰蒙蒙的天空,像是在暴风雨后被搅得浑浊不堪的大海。白惨惨的月亮已经不见踪影,光芒万丈让人无法直视的太阳被连成整体的灰云遮挡。对他而言,这世上只有两种天气:有太阳或是月亮的天气,没有太阳月亮的天气。
全身酸痛,好像有人把他全身的骨头都抽离出来敲成粉末重新组合后再塞进他身体一样。他忍住像是蚂蚁噬咬全身的苦痛,试着站起身来。隔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正处在房子后的后山上。
隔着浓稠的乳白色的雾,他隐约可以看见自己的房子。可别说房子有什么被火焚烧过的痕迹,就是墙上的应该被烟熏黑的痕迹也不存在。那么昨天晚上经历的到底是什么?
要很仔细看他才可以看到蚂蚁大小的人在他的房子里进进出出,因为隔着太远他自然听不到他们的说话声,但根据他们慌张的动作,他怀疑对组织而言自己应该算是失踪了。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明明连人都看得见,却始终没有看到房前的池塘。不知道是因为组织将它填满了还是因为雾太浓。不管怎样,他现在都不可能跑到山下去看鲤鱼的情况如何。现在只能祝福它们了。
手里握着的画筒提醒他先前经历的并非是梦境。当然也许也不是真正的现实。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认出这个画筒是属于自己的。其中装着的是自己最喜欢的却在几天前莫名消失的画。他还记得当时为了这幅画自己恨不得把整幢房子翻个底朝天。没想到这幅画最后会在华服女子的手里。她叫我把这幅画送给浮游吧的一个朋友,难不成她是叫我把这幅画送给现在的自己?
他打开画筒展开画卷,画中栩栩如生,似乎真的在水中游动的鲤鱼此时却不知在何处。雪白得没有一点纤尘的宣纸。他死盯着手里的画卷,似乎这样做,跑到哪里的鲤鱼就会重新游回到宣纸上。
有些问题是需要花一辈子思考的。他好像明白了什么,默默收起画卷。抬头看天,还是灰蒙蒙的一片。没有太阳或月亮,就是好天气。既然华服女子完成了带他去浮游吧的承诺,那么他也应该完成他的承诺——把画带到浮游吧。
说实话,他现在也只能去浮游吧。但他从未像现在这么高兴,因为他现在是失踪人口。